大慧宗风

现代人类由于历史久远的心理积淀污染的影响，加上物质价值观与活动重心偏失的冲击，心灵的病态与缺损非常严重。这意味着人类从心理乃致整个生命都需要重新整合。而治标不治本地只是一味追求物质满足和浅层的心理校治，是效果有限和于事无补的，现代人类从个体到社会普遍地出现心灵危机，就是最好的说明。禅宗的顿悟见性之法，拨开宗教神秘厚重的外衣、浓云，展现了其中所蕴藏着的极其丰富和成功的，不但改善身心，更是有效地改善生命品质而提升生命境界的资源。大慧宗杲看话禅就是其中的典型代表。目前，关于大慧宗杲看话禅的著述研究虽多，但上述价值与资源却远未得到充分发掘。下文即就大慧宗杲看话禅在重整人类生命品质方面的重要价值而展开论述。

第一层，参究“话头”的深意。“话头”一般指禅宗启发学人修行或开悟的经典公案、语录等。禅宗认为，参究这些有代表性的公案话头，可以更深刻地理解禅法的精义。《大慧普觉禅师语录》中多次提到“话头”，如：“杂念起时但举话头，盖话头如大火聚。”[ 蕴闻辑《大正新修大藏经》第47册,宗杲《大慧普觉禅师语录》,页897。]“忽尔旧习瞥起，亦不着用心按捺，只就瞥起处，看个话头。狗子还有佛性也无？无”[ 蕴闻辑《大正新修大藏经》第47册,宗杲《大慧普觉禅师语录》, 页926。]“方寸中如一团热铁相似时，莫要放却，只就这里看个话头。”[ 蕴闻辑《大正新修大藏经》第47册,宗杲《大慧普觉禅师语录》,页912。]对于“话头”，语录中的确没有一个明确的定义，而大都是在解释话头的重要性以及如何运用话头来参悟见性。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话头就是指“狗子有无佛性”之类的参修公案。看话禅，也就是看取这些公案的言下之意和精粹之处。这一点在早期禅师的言说中也可以找到佐证。据《楞伽师资记》载弘忍之言：“若初心人攀缘多，且向心中看一字。”[ 《大正新修大藏经》第85册，义净《楞伽师资记》，页1289。]虽不见弘忍说清看哪一字，但这是看话禅的模式无疑。而黄檗希运就将“这一字”说得比较清楚：“但去二六时中看个无字，昼参夜参行住坐卧，着衣吃饭处，阿屎放尿处，心心相顾。猛着精彩，守个无字。日久月深打成一片，忽然心花顿发，悟佛祖之机。”[ 裴休辑《大正新修大藏经》第48册，希运《黄檗断际禅师宛陵录》，页387。]黄檗希运说清了看话禅可以选取“无”字来看，参究什么是“无”。在宗杲的语录中，也多次提到对“无”字一类机锋语言的用心参究。

首先，诠说本心的存在与无染。意思是，必须先确立本心的存在与无染，才有证悟此本心的可能性。这种本心，是生命存在的最根本境界。对此本心，宗杲多次谈及，如：“只教就未拔处，看个话头。僧问赵州：狗子还有佛性也无？州云无。行住坐卧但时时提掇，蓦然喷地一发，方知父母所生鼻孔只在面上。”[ 蕴闻辑《大正新修大藏经》第47册，宗杲《大慧普觉禅师语录》，页898。]“父母所生鼻孔”，实际上是指“话头之前”的自性本体，看任何一个话头，包括“狗子有无佛性”，就是为了找出这种“父母未生前自己是谁”。所以不论宗杲的禅法中有多重视“话头”，或谈到多少非关本性的言论，其出发点都是清净无染的本性，并最终是为确证之。

其次，是以专注于话头而使本心显现的方法入手。如何达到这种境界呢？历来佛教各宗派都有许多方法可以达成这种目标。即使禅宗内部，也有无数种入道方式。在大慧宗杲的禅法体系中，“看话头”成了其证取本源真心的基本方法。他在《示罗知县》一文中说：“前所云毒蛇猛虎尚可回避，心意识难防，便是这个道理也。日用随缘时，拨置了得静处便静。杂念起时但举话头，盖话头如大火聚，不容蚊蚋蝼蚁所泊。举来举去，日月浸久，忽然心无所之，不觉喷地一发。当恁么时，生也不着问人，死也不着问人，不生不死底也不着问人，作如是说者也不着问人，受如是说者也不着问人。如人吃饭吃到饱足处自不生思食想矣。”[ 蕴闻辑《大正新修大藏经》第47册，宗杲《大慧普觉禅师语录》，页897。]从其原理上来说，看话头，一方面是一种专注意识，“制之一处，无事不办”[ 《大正新修大藏经》第26册《遗教经论》，页285。]，心不散乱，进而进入“心无所之”的境界，一片空明，自然就可以达到自性活生生地显现而证见的开悟状态。另一方面，看话头实际上是超越阶梯次第的，其法直指无染的本来面目。话头，其实被认为是人类受意识心污染的一种代表，已经是一种固定的心理结构。而看此固定的“意识心”之前头，就是展现本来面目的先天性存在，是自性显用。如此也就是南宗禅所说的修即是用，用即是修，直心直用。

再次，以“真心”对比出心灵的偏失、愚迷和虚幻，从而体悟生命的真正本相。这是生命可以得到升华，可以解决生命中种种无明、困惑、业力的基本原理。以看话禅之方法通达本心，自然就从智慧的角度照见了心意识的虚幻性。这也是人生一切心理问题得以解体的原因所在。宗杲在为弟子们谈到《维摩诘经》文殊问疾维摩诘时说：“身相既离，心亦如幻。谁是示疾者，谁是问疾者，还证明得么？若证明得，则诸人身病心病俱销，佛病法病齐遣，便能回三毒为三聚净戒，回六识为六神通，回烦恼为菩提，回无明为大智。便恁么去，犹是止啼之说，未为究竟。且究竟一句作么生道？良久云：幻人心识本来无，罪福皆空无所住。”[ 蕴闻辑《大正新修大藏经》第47册，宗杲《大慧普觉禅师语录》，页838。]也就是说，在大慧宗杲的禅法看来，一切思想观念，一切执着，都是虚幻的构成。在不明根本之前，它们对生命的作用是实际的，人生就往往陷入这种业力中不能自拔。但是当自性出现，这些东西和自性一旦发生比较，就可对比出这些东西的虚幻性，所有人生的烦恼、愚昧等，就会在这种根本智慧中解体。由此就可以展现生命的本真和纯净。这也就是宗杲看话禅能够解决生命种种问题，得到生命升华的根本原理。

在大慧宗杲禅法活跃的年代，时人对其禅法的作用并不称为“重整生命的品质”，而是笼统地将各种生命问题归为“无明”“愚迷”等加以解决。的确，在当时，由于人类集体无意识当中并没有如现在一般繁重的心理积累，人心也相对简单，各种“病态”也不如现在这样严重，当然就没有如目前一样普遍的精神病、抑郁症等问题。并且，在禅法看来，所有精神疾病的产生都是因自性的被蒙蔽而对虚幻不实的现象产生了执着。宗杲说：“要识病么？妄想颠倒贪瞋邪见是。”[ 蕴闻辑《大正新修大藏经》第47册，宗杲《大慧普觉禅师语录》，页820。]故而大慧宗杲禅法在处理这一切问题时只需抓住“自性”这个根本，确证自性，一切心灵疾病就自然化解。而在宗杲看来，最有效的证见本性的方法，自然就是看话头。以此方法能有效地降服人们那愚顽、焦灼、不安的心灵，让人深刻地认识自己，从而改变自己。这就是看话禅的有效性，也就是看话禅成千年气候，重振了禅宗颓势的根本原因。关于时人的“心病”如何以及宗杲看话禅如何降服人心，以下细加论述。

二者，是大批禅宗徒逼于心灵的不安焦灼，想要修行超越，却找不到有效的方法途径。宗杲在《答除显谟》一文中说：“左右频寄声妙喜，想只是要调伏水牯牛揑杀这猢狲子耳。”[ 蕴闻辑《大正新修大藏经》第47册，宗杲《大慧普觉禅师语录》，页937。]这就是心灵不宁的众生相。从目前的材料来看，没有具体的资料证明这些徒众中有无为了医治心理疾病的人。但是从人心存在的基本逻辑来说，是有人为了心灵的焦灼不安而来寻求禅法的安顿功能的。况且，在南宋内忧外患的政治环境下，大批的文人士大夫投向宗杲禅法来寻求理想价值，似乎也或多或少说明了当时文人群体的心灵状态：既有的价值结构并不能充分安顿生命。

三者，现实生命的诸多不如意处以及禅宗对生命现状的提醒，让很多人感受到了解决生死问题的迫切性，当时禅者整天谈在口上的“生死事大”就充分体现了人们的生命焦灼。宗杲对徒众们的教言中，经常谈到生死焦灼的追逼意识。某一次，宗杲在问弟子何为“父母未生时的本来面目”，弟子说不知，宗杲就谈论开了：“尔若不知，便是生大。”生大，也就是说未安顿生命，心中的焦虑还未解决。之后他又更引申开了：“今生且限百岁，百岁后尔待飞出三千大千世界外去，须是与他入棺材始得。当尔之时，四大五蕴一时解散，有眼不见物，有耳不闻声。有个肉团心分别不行，有个身火烧刀斫都不觉痛。到这里历历孤明底，却向甚么处去？”这句话虽是以宗杲的口说出，但分明是为了弟子解决心底的生死焦虑而语重心长。但是弟子依然不知“向甚么处去”，宗杲只能更进一步说：“尔既不知，便是死大。故曰无常迅速生死事大，便是这个道理。这里便聪明也不得，记持也不得。我更问尔：平生做许多之乎者也，腊月三十日，将那一句敌他生死。须是知得生来死去处分晓始得，若不知即是愚人。”[ 蕴闻辑《大正新修大藏经》第47册，宗杲《大慧普觉禅师语录》，页884。]从宗杲语气的严厉可以看出，时人为了受生死大事逼迫是一种普遍心理，这种心理就是人们普遍焦灼意识的体现。所谓不知生死，也就是颠倒愚迷。宗杲形容当时众生的状况：“众生恶业障重，逐日下得床来，便心识纷飞思量名利，担却人我，妄想颠倒。从旦至暮，如钩锁连环相续不断。”[ 蕴闻辑《大正新修大藏经》第47册，宗杲《大慧普觉禅师语录》，页901。]似乎是没有一刻清醒。“颠倒想生生死续，颠倒想灭生死绝。”[ 蕴闻辑《大正新修大藏经》第47册，宗杲《大慧普觉禅师语录》，页816。]人们自然向禅法处来寻求解决方法了。

以上三类问题，在宗杲以“看话禅解决之”的思路中并没有如此细分，实际上，在宗杲禅法看来，即使千百种人心问题，都只归为“一心”，“一真一切真，万境自如如，”[ 《大正新修大藏经》第48册《坛经》，页348。]各种问题都会被一瞬间解决。因宗杲的禅法是针对人心的缘故，其中很少记录有关禅法治疗生理病痛的案例，在宗杲看来，心病才是大病。一切“心病”只不过是表现程度的不同而已，所谓不安焦灼等，核心都在于无明愚迷。故而对于大慧宗杲来说，降服人心不是一一去评判徒众的心灵疾病如何或给出一个心病的名字，而是从根源上实现“真心”的显现，由此就到达对各种不安心或驰求心的照破。

在《大慧普觉禅师语录》卷十五中，宗杲曾谈及达摩、慧可、僧璨的公案，此处可引用之来侧面说明禅法的安心功能：“二祖问达磨曰：弟子心未宁，请师与安。达磨曰：将心来与汝安。二祖良久曰：内外中间觅心了不可得。达磨曰：与汝安心竟。二祖当时便休歇去。又三祖问二祖曰：弟子身缠风恙，请师忏罪。二祖曰：将罪来与汝忏。三祖良久曰：内外中间觅罪了不可得。二祖曰：与汝忏罪竟。三祖当时便休歇去。”[ 蕴闻辑《大正新修大藏经》第47册，宗杲《大慧普觉禅师语录》，页876。]这就是以禅法来救治心灵不安和身体疾病的绝佳体现。也即说，宗杲看话禅之所以能够调伏心灵的不安和种种问题，基本原理是 “证见本性”，一旦证见本性，一切虚妄慌乱不安“诸病”就自然破除。对此，宗杲说：“佛是众生药。”[ 蕴闻辑《大正新修大藏经》第47册，宗杲《大慧普觉禅师语录》，页891。]是医治众生一切心病的药石。而看话禅就是教人如何来证见本性的。这就涉及看话禅到底如何实践的问题。对此，宗杲有多番讲解。

《示妙心居士》一文中，他在教妙心居士孙长文如何参话头矫治心灵的不安时说：“自家悟处自家安乐处，自家得力处他人不知，拈出呈似人不得。除已悟已安乐已得力者，一见便默默相契矣。疑情未破，但只看个古人入道底话头。移逐日许多作妄想底心来，话头上则一切不行矣。僧问赵州：狗子还有佛性也无。州云无。只这一字。便是断生死路头底刀子也。妄念起时，但举个无字，举来举去，蓦地绝消息，便是归家稳坐处也。此外别无奇特。前所云难进底一步，不觉蓦然过矣。”[ 蕴闻辑《大正新修大藏经》第47册，宗杲《大慧普觉禅师语录》，页903。]本来复杂的禅宗修行程序，在宗杲手中简化为一句话头，大意就是只要专注参话头，自然就能一心不乱，也就会证悟自性，并且还特别快当。

另外，针对于参话头中容易出现的问题和偏差，宗杲还做了补充说明。他认为看话头最容易出现的问题是“佛障”。也就是说，不要被“佛见”障碍了自性的发生。因为人们只顾修行的“欲望”，反倒使人焦虑愚迷，见不了自性。所以对此他讲述到：“苟能于梦幻中，如实而证如实而解，如实而修如实而行，以如实之法，能自调伏，起大悲心，作种种方便。复能调伏一切众生，而于众生不作调伏不调伏想，亦复不作颠倒想。不作贪瞋邪见想，不作真如佛性菩提涅盘想。不作除病，不除法想，不作存一去一分不分想。既无如是之想，则一道清净平等解脱。”[ 蕴闻辑《大正新修大藏经》第47册，宗杲《大慧普觉禅师语录》，，页820。]一般的修行问题是，依法修行，却常常执着于法。看话禅也是，修行者在修持的过程中经常会迷失于“看”的主观行为。所以最后要连“佛法”这种“药”都不执着，方才透彻。宗杲对此作了解释：“众生病除药亦无用，或病去药存，入佛境界，而不能入魔境界，其病与众生未除之病等。病瘥药除，佛魔俱扫，始于此段大事因缘，有少分相应耳。”[ 蕴闻辑《大正新修大藏经》第47册，宗杲《大慧普觉禅师语录》，页891。]这也足见宗杲的禅法是从最深层来解决心灵诸问题的。

第一，可有效地改善身心状况。说宗杲禅法可用来改善身心似乎不会有人怀疑，这一点，不独是宗杲禅法的功用，而是一切佛法的功能。排除现代研究中对修行的“气”的印象偏见，我们可以从佛教身心一体与互转的理论中来找出证明。身、心，在表述的时候虽被分为二，但在宗杲看来“身心一如，身外无余”[ 蕴闻辑《大正新修大藏经》第47册，宗杲《大慧普觉禅师语录》，页860。]，是一体为一的。从大慧宗杲禅修的基本尝试来看，调伏心灵，身体自然就减少病痛，向平和的状态发展。而身体一旦平和无恙，则可以减少心灵波动的诱因，为心灵的安稳起到重要支持。其实宗杲的禅法并不过多谈及对生理的调治，因为“一切唯心造”，心灵一旦改变，生理也就展现出相应指标了。这就是身心一体互转的原理。从解决现代社会的各种心理问题的角度出发，这无疑可以提供很大的借鉴作用。例如，现代人的亚健康问题，“从亚健康状态的主要表现来看，焦虑、抑郁、工作不适应、失眠等均与精神因素有关。”[ 袁曙光主编《亚健康的中医调治》，河北科学技术出版社，2005年，页229。]然而就是这些看似不太严重，只要解决了“精神因素”就可以轻易治疗的亚健康问题，却让现代人束手无策，面临着更深一层的身心健康损害。从宗杲的禅法体系来看，这本不是什么大问题，其中可以提供更为深刻的病因解释和更为有效的方法应用。只要能够如法用心看话头，自然就会得到这类身心问题的调治。现代人不懂得运用宗杲看话禅之类的传统智慧，是因迷信科学过于严重，对待自己的传统形成了偏执，从而对可以用常识来解释的禅法大智慧也置若罔闻，视而不见。这种“偏执心”，恰好是现代心理疾病的主要根源。如果有人能够公允地看待各种文化体系，对自己的身心健康何尝不是一种根本上的矫治。

第二，有效快速地改善心理状况，弥补现代心理咨询的不足，突破现代心理咨询成本高，校治难，时间长，靠权威等弱点。众所周知，现代心理学是西方文化对人类最有影响的贡献之一。在现代人普遍存在或轻或重的心理问题的时代，心理学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但同时也出现了很多问题，原因是西方心理学对心理疾病往往是治标不治本，只能一定程度上做些改善，而不是根除。只一点从心理学的代表人物弗洛伊德、荣格等的人生经历以及精神境界就可以得到一些启示。对比之下，“古老的禅宗不仅是一种宗教和哲学，而且是有别于西方传统理论，更具精神分析特色的‘东方心理学’。”[ 刘毅《悟化的生命哲学——日本禅宗》，辽宁大学出版社，1996年，页237。]大慧宗杲的禅法就是典型的“东方心理学”的代表，其看话禅的根本立足点是不受污染的清净自性，根本原理是通过看话禅的方式对自性的快速透彻的把握。这样一来，一切心理疾病显然就变得虚幻，不能左右心灵的动向了。这一道理从他给弟子侍郎曾天游的书信中可以看出：“承叙及：自幼年至仕宦参礼诸大宗匠，中间为科举婚宦所役，又为恶觉恶习所胜，未能纯一做工夫，以此为大罪。又能痛念无常世间种种虚幻无一可乐，专心欲究此一段大事因缘，甚惬病僧意。然既为士人仰禄为生，科举婚宦，世间所不能免者，亦非公之罪也。以小罪而生大怖惧，非无始旷大劫来承事真善知识熏习般若种智之深，焉能如此。而公所谓大罪者，圣贤亦不能免。但知虚幻非究竟法，能回心此个门中，以般若智水，涤除垢染之秽，清净自居。从脚下去一刀两段，更不起相续心足矣，不必思前念后也。既曰虚幻，则作时亦幻，受时亦幻，知觉时亦幻，迷倒时亦幻，过去现在未来皆悉是幻。今日知非，则以幻药复治幻病。病瘥药除，依前只是旧时人。若别有人有法，则是邪魔外道见解也。公深思之。”[ 蕴闻辑《大正新修大藏经》第47册，宗杲《大慧普觉禅师语录》，页916。]弟子曾天游因为世俗的种种牵绊耽误了禅法的修行，因此生起了“罪心”。宗杲首先从世俗生活中“罪心”的不可避免来劝说曾天游安心，然后从禅法的自心角度告诉曾天游，这些“罪观念”都是虚幻的。如果能够参话头体悟真心，那么所有的“幻心”就都不能影响生命了。这样的“东方心理学”是彻底的，是自性的直接展现。换句话说，现代西方心理学的最大缺陷并不是方法上的对错，而是从弗洛伊德、荣格起，就缺乏一个“终极清净本体”的建立，没有发现并指出根本自性的清净存在。也即：没有建立一个可以对比出心理层面的虚幻的终极参照物。另外一方面，看话禅实际上是一种直接就针对本体清净来进行修炼的彻底方法，具有简单性、实用性、灵活性和透彻性。这样一对比，我们可以发现，大慧宗杲看话禅在方法以及境界上都可以对心理疾病的矫治起到非常有效的作用。

第三，对整个生命品质的重新整合、改善，提升生命境界，几乎是唯一的出路。“禅主张‘物我一如’，将有限融入无限之中，追求一种绝对的自由，一种超凡脱俗、拜托任何客观形式束缚的自由。因此它更具有‘人性价值’的色彩。”[ 刘毅《悟化的生命哲学——日本禅宗》，辽宁大学出版社，1996年，页238。]从佛教和禅宗的生命观来看，人的生命除了现实的基本价值，实际上还有更为深远的价值存在。生命的存在，除了证明自己的世俗价值，还有一种灵魂和生命境界的超越。大慧宗杲的看话禅，从方法上来说，具有整合生命的紊乱和种种问题的作用。它的作用，还不限于对心灵平静，由反及正等，而是直接透彻到生命的的最深境界——自性。人的生命要达到真正的终极的整合，必须在最为根本的自性境界完成。而展现自性的境界，恰好是大慧宗杲看话禅的根本特点。这就证明了大慧宗杲看话禅对现今人类生命境界提升的绝对作用。并且，综观目前各种文化体系对人类心灵建构的失败或不彻底，宗杲禅法从自性的角度来将生命的完美境界全面展现，就显得是非常独特的路径了，甚至可以夸张地说，这种禅法几乎是能让生命找到终极归宿的唯一路径。

第四，从破除二元对立、我执，即自我为中心的有效性，而延伸到净化人类心灵、精神，改造社会弊端，探寻出路等，都是有效的借鉴和资源。大慧宗杲从直入本性的境界来看待生命本身，可使我们发现自身存在的很多问题及其解决方法。比如，从社会的大背景上来讲，各种心灵疾病以及生命价值观的模糊或丧失，根本原因都在于人类被各种欲望所迷惑障碍。那么作为人类生命本身，应该如何来改善自身，探寻新的路径呢？又如何因此而延伸至改善整个社会的生命价值观和存在现状上的种种弊端呢？实际上这可以从破除二元对立、我执的角度来谈宗杲看话禅的现代价值。大慧宗杲曾经说：“大事既明，则十二时中折旋俯仰弹指謦欬无非佛之妙用。既是佛之妙用，则不从人得。既不从人得，亦不在己躬。既不在己躬，则内不放出外不放入。既外不放入则外息诸缘，内不放出则内心无喘。既内心无喘外息诸缘，则一切智通无障碍。既无障碍，则一切智智清净，无二无分。无别无断故，正当恁么时，不是世间法，亦非出世间法。”[ 蕴闻辑《大正新修大藏经》第47册，宗杲《大慧普觉禅师语录》，页813。]这种表达，不是非此即彼的对立思维，而是统摄为一体的无分别观。这是从心灵的最深层自性来看世间万法的，这就显得如实，不会主观杂入自己的偏失评价。二元对立、我执，就消失在这样的生命境界中。从生命的存在来看，各种问题以及局限的存在，完全是因人类以自我为中心的生命观。以自我为中心，就意味着和生命的更深境界失去了连接，继而就造成了生命的孤立，形成了我和这个世界的二元对立。建立人的主观性，是一种存在价值的体现，但是如果仅限于这种以自我为中心的主观价值，显然就不能彰显出人类存在的最大意义，自然也就不能为这个社会做出最大贡献。大慧宗杲的看话禅，既然从话头的角度来看清自我的虚幻以及本性的真实，那就是对本体和这个世界的在根本境界处的联通。从自性的角度观之，显然自我和这个世界是不存在沟壑的，由此生命就会活得更加丰满。即使从整个社会的广度来说，没有了这种以个体自我为中心的狭窄意识，人与人之间的疏离就会消失，贪欲就会减少，那么整个社会的精神面貌必然会展示出和平、友爱和洁净。

从含义上看，宗杲的看话禅有两层意思，其一是以经典公案、语录为参究对象，其二是参究并体验“话之前头”——自性。由此，宗杲看话禅的基本理路就可以表达为三步骤：第一步是建立自性为根本，第二步是以参话头形式达到自性呈现的境界，第三步是以此自性为参照指标对比出各种心理问题的虚幻不实性。宗杲用来提升参禅者生命境界的基本思路就是这样的。可以说不论是什么样的生命问题，如不安、焦灼、无明、愚迷等，都在这种思路中，经过实际的参话头而可解决。正因为宗杲的看话禅具有从自性本源处看生命的深度，它对于现代人类生命品质的整合是具有非常重要的价值意义的。现代人类，由于工业文明、科学思维所带来的心理问题，生命中充满了各种不安和痛苦。应运而生的西方心理学对此虽有一定的治疗作用，但由于其并未到达“自性”的深度来观照问题，于是自身的理论和实践方法都是有缺憾的，故而对现代人的种种心理问题并不能起到彻底的根治作用。而大慧宗杲的看话禅恰好提供了可以整合现代人类生命的方法和境界。综观大慧宗杲的看话禅，至少有四方面的生命整合价值，分别是：可有效地改善身心状况，可弥补现代心理咨询的不足，可重新整合生命品质并提升生命境界，可破除二元对立、我执，从而净化人类心灵，改造社会弊端。故而，整理发掘宗杲的禅法，无疑是现代人类危机急需有效的一帖良药。并且由此可以延伸出一些纵深维度的思考，宗杲看话禅所揭示的，是人类的生命实质和超越生命现状的基本方法，所以看话禅并不仅仅属于大慧宗杲，它属于禅宗，属于佛教，属于中华文化，同时在世界各种文化体系交流吸取的今天，它更是整个人类的共同精神资源。同时，禅的本质属性也决定禅不局限某个人或某个宗派、民族，而是无疆界的“大禅”，是整个人类共有的精神财富和迈向生命圆满的重要方法。